★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TK】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作! 对你大爷有意见 作者:叶广芩 北京文学 年7期 字数:3165 字体: 【大 中 小】   一个叫鲜香椿的女子送给叶副书记五瓶香椿,她想当乡里的妇联副主任,而叶副书记居然就被这五瓶香椿打动了。叶副书记把她推荐给了书记,鲜香椿就真的能当上副主任吗?还发生了什么有趣的故事?   乡政府大院里静悄悄的,静悄悄的大院预示着有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于无声处听惊雷”一般指的是这样的情况。   离吃午饭还有三个小时,想的是到镇西街给那头拉磨的老驴拍几张照片。这可能是中国最后一头还在磨道上走动的驴了。或许明天这头驴走着走着倒下了,连同它那副銮驾,成为历史;或许明天这头驴被卖进平遥的汤锅,变作五香驴肉,挤眉弄眼地混迹于花花绿绿的旅游产品之中,走出了国门走向了世界……也听说驴所拉的石磨已经以三千块价格预约售出,卖给了城里一位画家。画家在乡间盖了别墅,需要一些乡土的点缀,兼因磨盘上有乾隆十七年的刻字,画家稀罕这个,就买了,什么时候驴彻底歇班,就什么时候来拉磨。那头驴倒下是早晚的事,据说驴嘴里已经没剩几颗牙,吃不动草料,每天一日三餐喝小米粥。小米粥的经费由画家供应,这是驴主和画家谈好的条件,否则刻乾隆年号的磨盘就不卖。画家有的是钱,不在乎什么小米粥,现在卖什么都讲搭配,商业术语叫捆绑消费,要想得到真货就得花点儿额外代价,这个道理画家明白,三千块钱买个乾隆,这样的好事不是谁都能遇上。我想见识见识喝小米粥的驴,惦记着驴在喝粥的时候是否还有“六必居”的小酱黄瓜佐餐。总之,看驴喝粥是件很吉尼斯的事情。   我的办公室在乡政府院子东北角,坐在办公桌前可以将院里的情景尽收眼底,安静而不寂寞,是全院的最佳位置。透过纱窗往外看,太阳在水泥地上白花花地照着,不知谁用凉水冲过地,地面蒸腾起一股股热浪,散发着尘土的腥气,让人想打喷嚏。几棵鸡冠花在花坛里蔫头耷脑地开着,沉闷而单调。院里除了鸡冠花再无其他花草,让人猜想是播种的时候临时抓瞎,只找到了一种花籽,就稀里糊涂地种了,种的人是有一搭没一搭,看的人也是有一搭没一搭,谁也没把它当回事。望着鸡冠花我常常想念市文联那个百花齐放的小院,想念在花圃前忙忙碌碌的花匠师傅,剪枝、浇水、上肥,从不停歇,偶尔的还把剪下的花插在瓶子里,摆放在他喜欢的女同志桌子上,给大伙一个惊喜,一个谈笑的话题。在这儿没这种情致,漫说鸡冠花不能往办公室桌上搁,就是芍药、牡丹也不能往屋里拿。干部们的办公室肃整简单,没有多余点缀,办公室靠墙角有单人床和从家里带来的铺盖,床底下有沾满黄泥的高靿胶鞋,枕头边有三截电池的大手电,非常的隐私也非常的一目了然。办公室玻璃板下头压着的多是老婆孩子的照片,有过游历经历的是所到之处的标准照,不管后头背景是什么,前头主要位置一定要站着照片主人,主人多是西服,扎红领带,戴浅色镜,不看镜头,作气宇轩昂状,像才从太空里下来。书记们的办公室没有玻璃板,有宽大的老板台,板台上有电话,是有来电显示的那种,以便书记决定接还是不接。墙上挂着书记和前来视察工作的领导照片,所来的领导都是在媒体上常见的,照片的主人和媒体上常见的人作亲密状,像是一家人。所挂照片均是经过主人认真筛选的,合影人物很有讲究,县级的基本不挂,级别最低也要省部级,没有办公室主人参与的不挂,否则失去了悬挂的意义。所以,书记们办公室的热闹在墙上,不在玻璃板下。   早晨便这样闷热,今天大概有雨。   党委书记朱成杰办公室的门大大地敞着,里面嗡嗡地吹着电扇,印着“野竹坪乡”的白门帘就一扇一扇地飘,好像老有人进进出出似的。再往旁边看,不唯朱成杰的门没关,赵书记、钱书记的门也都没关,电扇也嗡嗡地吹,那些个门帘也在动,动得轻松舒展,坦荡悠扬。啊,今天难得全班人马都在家歇着,八百年不遇的新鲜!   我看见乡文化干事小张急匆匆地从办公室出来打开水,灌完水又急匆匆地跑回去了,动作夸张,神情严肃,好像他多么的正经,又多么的忙碌。搁往常,他得在院子里磨蹭半天,跟碰到的每一个人说话,从世界石油价格上涨到食堂包子肉馅的咸淡,从美国由伊拉克撤军到厨子老王永远无法改变的脚癣,中超联赛的比分、十六世罗马教皇的推出、UFO对野竹坪的光顾、山茱萸育苗的诀窍、翠峰深山发现过野人,对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话题,永不会重复。实在没人说话了,还能跟猫说话,跟厨房养的胖猫大黄聊香港小姐选美,从大黄那蹒跚的猫步说起,并不突兀。街西老驴喝小米粥的信息,也是小张的提供,小张还说后街有个庞老太太,活了130多了,还很硬朗,给杨虎城当过保姆,给蒋介石喂过药,谁不相信可以和老太太去对证。厨子老王对我说,小张那张嘴啊,他能把人说死!往后谁想自杀甭吃药,直接找小张,听他说一天一宿,准活不了。   今天小张没有在水池子那儿神聊,小张直去直来,连个弯儿也没绕。   晚上乡党委要开书记会,决定乡里几个副手的人选。办公室早早把会议通知搁在了我的桌上,平时只是口头通知,今天特意印了,加了红头,盖了章,交给每位书记,足见会议的重要。可是我打定了主意不参加会,今天是周末,是我回城的日子,我早早地收拾了东西,跟办公室要好了回去的汽车,准备吃完中午饭就回家,回去好好洗个热水澡,在乡下洗澡问题总是不能彻底解决。   小张到我办公室来还书,看我把东西往包里装,惊奇地说,您回城啊?   我说,回城。   小张说,什么日子口啊,您还回家?   我说,今天是周末,我得回去洗澡。   小张说,晚上的会您无论如何得出席。   我说,人事安排的会我不参加,下来的时候组织部交代过了,我不负责乡里的任何具体工作,我只是体验生活。   小张说,别的您可以不出面,这个会您不发言也得在会上坐着。   我问为什么。   小张说,这是权力的象征,您想想,这不是常委会,是书记会,是野竹坪的最高会议,连您在内一共才四个书记,拍大板的事儿,谁也不愿意放弃。将来新干部提拔起来了,有您一票,谁不念您的好,顺水推舟的事,何乐不为?咱们不参加,就说明咱们在这儿是个摆设,一点儿也不重要,没人在乎咱们,往后说话没分量,办事没人听使唤,处处是麻烦。不错,咱们是挂职的,挂职的怎么啦,挂职的在关键时刻也掌握着你的生杀大权,往后谁还敢小瞧咱们!   小张一口一个“咱们”,也不知什么时候,他把我认作了一个战壕的战友。我说,我不怕别人小瞧,我从来没把自个儿瞧大了,又不是真在乡里干,干吗装得跟真的似的。   小张说,基层干部的势利和实际,您还是了解不够。大伙都是从土里爬出来的,当官和不当官可是大不一样。知道吗,您几位在会议室开小会,外头几个圈子可是开大会呢,都是手机传递信息,千方百计打探消息,这样难得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您还回家洗澡,真是的……   我说我讨厌官场,我的文学作品从来不写官场,和人打交道,我烦,我就关注大熊猫。   小张说,我知道您不写官场,您关注大熊猫,大熊猫不关注您不是?叶书记,咱们都是搞文化的,我知道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真性情,就是不设防,您驾着艺术的小船徜徉在生活的海洋中,我行我素,是很自由自在。可是海洋里的船多了,有经济的巨轮,也有政治的战舰,任谁掀起个浪就能把您的小木船打翻了,那时候您就真成了落水……那什么了……其实您不妨换种方式,驾着艺术小船逛累了,就弃船登舰,观览一下战舰的机舱甲板,看看水手们的操练,增加一下感受,也不是坏事。   我说,艺术的小船也能观赏日出日落,也能顺利到达彼岸。当不当落水狗不是由我决定的。 小张说,跟文化人说话太累,云里雾里不着边,不跟您绕了,通知给您发了您还走,就显着有点儿生猛海鲜了。   我问怎的是生猛海鲜。   小张说,硬掰呀!   我说,这怎能是硬掰?   小张说,这说明您压根没把乡党委放在眼里,没把人家当成一级国家政权,您瞧瞧院里这阵势,都上着弦呢,我敢保证,就这会儿,政府周围至少有一个排的人在迂回行动,这样的戏您上哪儿看去?   让小张一说我还真不能走了,只好把收拾好的东西又掏出来。干部安排在基层是件大事,都说在这种时刻,越是表面平静,下面活动越是厉害,联名上告的,写匿名信的,毛遂自荐的,送钱送礼的,托关系走后门的,八仙过海,花哨之极。这些情景我在各类文学作品中读得实在不少,可眼下,我的周围是出奇的安静,至少,上面说的情景我没遇上过一件,也许真如小张说的,大伙都认清了我在这儿“是个摆设”,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犯不着找我。想到这儿,竟有些失落。给文联挂了个电话,告诉他们这礼拜我不回去了,问单位有没有事情。办事员说为防暑降温,每人发了两斤白糖,想着我在乡里,就把我的糖免了。我说你们不能因为我不在就不给糖,这是名分问题。办事员说,您老还在乎两斤白糖,您在下头当书记,要多少糖没有哇!我说你们以为到基层是当皇上吗,要什么有什么,错了!我让他们把我的糖补上,一两也不能少!我听见办事员在那头嘟嘟囔囔,意思说我是到了更年期,年龄渐长,脾气也渐长。   搁下电话,心里更失落,本来是想寻找点儿认可和温情,结果适得其反,在没当落水之狗以前我先当了丧家之狗。我下基层的目的是关注生态,采访大熊猫野生动物的生存状况,之所以到野竹坪来当个副书记,完全是为了深入生活方便,为的是有个吃住的据点,有个关照的组织,跟地方工作根本不搭界。   野竹坪原名野猪坪,位于秦岭南麓,周围人烟稀少,沟壑纵横,出产大熊猫更出产野猪。历史上,这里一直是野猪的繁盛发展之地,每到庄稼成熟季节,老乡们就得在地头搭上窝棚,全家出动,保卫胜利果实。山里的野猪都是“熟人”了,深谙老乡规律,采取“敌疲我扰,敌进我退”政策,和农民打起了游击战。这几年实行了野生动物保护法,野猪们更是挂了免死牌般的疯狂,野得没了边。有人说是野猪坪这个名字叫坏了,怎的不叫熊猫坪、国宝坪?连人带动物都是国宝,那样多好!得改!就改名字,一改才知道,敢情地名的更改是要上报国家的,不是谁想改就能改,麻烦着呢。乡里人聪明,将个野猪坪改作了野竹坪,只变一个字,省事多了,加之“竹”比“猪”高雅了许多,文学了许多,有郑板桥“秋风何自寻,寻入竹梧里”的意境在其中,更有王安石“野竹林寺”诗可以附会。一个字的变更一下提升了野竹坪的文化内涵和档次,这个点睛的高明之人就是现在的乡党委书记朱成杰。当然,成了野竹坪,野猪们还是照旧地闹,并没有因了郑板桥而有所斯文,因了王安石而有所思考。   朱成杰是我大学作家班的同学,那时候我从市文联考入作家班,他从富仁县考入作家班,从年龄上论,他最小,我最老,他是班长,我是支部书记,他是山区来的朴实又狡黠的农家子弟,我是大城市来的脱产进修干部,我们的差距使我们成了好朋友。他在我面前毫不掩饰造作,透彻得如同一碗清水,玩坏就是玩坏,耍赖就是耍赖,不讲理也有,借钱不还也有,到时候嘿嘿一笑,都过去了。我对这个小师弟百般地爱护迁就,在他身上时时能看到农家子弟的耿直率真。社会上假的东西太多,朱成杰不假,他就是坏也坏得很真实,很可爱,很能让人说得过去。   大学生朱成杰个头不高,敦实,憨厚,黑红脸膛,一脸的壮疙瘩,头发很长,有时候披肩,有时候梳马尾巴,如他所说,这样的发式不是时髦,是为了省剃头钱。马尾与披肩的变化也有规律,刚刚洗过头三天,是披肩,三天过后,头发发黏打绺,就变成了马尾。无论披肩与马尾,那股浓重的头油味永远是气冲霄汉,热烈非凡。朱成杰冬天穿对襟黑棉袄,夏天是白布小褂,方口布鞋,蹬着一条从进学校就没换洗过的喇叭型牛仔裤,睡的是他娘给织的土布方格单子。喇叭裤是城里扶贫打发到乡下的过时物件,配给喇叭裤的同时还有几双尼龙花袜套和一件印着“亲你一口香三天”的半长背心,这些东西时时地在朱成杰身上闪现。每每见到朱成杰不土不洋,不伦不类,迈着外八字,抠着眼上的眵目糊,晃晃悠悠走进教室,我都想为他喝彩,整个一个杂八儿凑!   让人没想到的是,杂八儿凑的行头竟成了新潮,前门大栅栏服装店的中式服装一件已经卖上了千元价钱,做工还远没有朱班长的传统地道,粗布的大单子只有王府井工艺品商店才有出售,别的地方无处问津。喇叭裤已然过时,可没想到美国的麦克·杰克逊又穿着它在台上作歌作舞,辗转腾挪,大放光彩。作家班本来在大学里就惹人眼目,出了个朱成杰,更是无与伦比的精彩,那些文学女青年,三天两头往作家班宿舍跑,逮着谁管谁叫老师,把作家班的男男女女一个个弄得神经兮兮,连句整装话也说不利落了。文学女青年视土包子为名士派,视笨拙木讷为文化的莫测高深,把个朱成杰崇拜得莎士比亚一般,云里雾里闪烁如星。中国农民的特点是无可比拟的精明,朱成杰当然也不例外,索性倚傻卖傻,越发地走向了黄土地,走向了文化的回归,说些个谁都不懂的言辞,创造些个半英文半黄土的词汇,比如“sex交”“羊肉泡culture”等等,让人讳莫如深,不知所云。   跟我同宿舍女生有个南方来的方米米,学计算机管理的,却连计算机怎么开机也搞不清楚,大半时间放在梳妆打扮和交朋友上。方米米的爹是鞋厂大老板,方米米的床底下就摆了几十双鞋,蜈蚣似的不知有多少脚。方米米对朱成杰崇拜最为厉害,说朱成杰是天生的思想者,朱成杰的举手投足,在方米米眼里都是深沉,都是文化,都有着特殊的意味。朱成杰在球场上打球,方米米会替朱成杰抱着衣服在看台上喊加油,大声叫着朱成杰的名字,仿佛满场只有一个朱成杰在跑动;逛大街,从来是方米米掏钱,掏得主动又迅速,毫不含糊;朱成杰喝剩下的茶根,方米米也会不嫌弃地喝下去,美其名曰沾沾灵气。方米米有钱,大方,不计较,爱跟所有的人撒娇,老把自己当小孩儿,动辄便是“我们女孩子”怎么怎么的,好像今年小学才毕业,其实24了,是个傻大姐儿,没熟,属于半生系列。   有一天方米米后半夜才回来,一进宿舍就把大伙吵醒了,说朱成杰刚才在草地上摸了她。谁迷迷瞪瞪地说这属于性骚扰,让方米米明天告到学校去。方米米说她愿意让朱成杰摸,朱成杰摸得很文化,很舒服。大伙说既是这样,就另当别论了。问摸哪儿了,方米米愣冲冲地指指上头。问还有哪儿,又愣冲冲地指指下头,大伙就都蒙起头来笑。方米米说,有什么好笑的,朱老师说他把他的才气都传给我了,从上头传,下头跑出去怎么办,从下头传,上头跑出去怎么办,所以同时传,双管齐下!我探出头来说,快睡吧,方米米,你个大傻×!   第二天一进食堂,就听到了朱班长给方米米“传递才气”的议论,大家当个笑话在听,嘻嘻哈哈,没有正经。方米米向朝她挤眼睛的男生说,挤什么挤,你那小狗眼儿比朱老师的差远啦,你挤瞎了我也不会正眼瞅你!   大家更笑。   人群里有一个认真的,就是刘大可。刘大可跟方米米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受了方米米她爹的委托,自认为是米米的同乡,是护花使者,从立场上便跟大家很不一样。刘大可认为方米米受了欺负,有些不依不饶,满饭堂寻找朱成杰,要跟作家班的朱无赖算账。找了半天没有结果,就一遍遍给朱成杰打手机,没人接。他不知道,一般情况下,朱成杰上午都是在睡懒觉。晚上不睡,早晨不起是作家班的生活习惯,有时候宿舍的窗帘能拉到中午去。刘大可拨了有一顿饭工夫,朱成杰就是不理睬,刘大可急了,对传呼台小姐大声喊,你给这小子留言,我×他大爷!小姐说刘大可的语言不文明,她们不能传递。刘大可说,你就这么传,出了问题我负责,我×他朱成杰的大爷!    3 作者:叶广芩   我怕事情闹大,跟朱成杰在操场谈了回话,朱成杰不以为然地说,大姐,我不就是把活做了嘛,我不做别人也会做,谁都知道,我不会娶那个疯丫头,那个疯丫头也不会嫁给我,这事谁也没认真,您甭操心。   我说,你的胆子也忒大!别看你表面憨厚,其实一肚子烂杂碎!   朱成杰说,谁肚子里都是杂碎,我们山里人,跟野猪都敢较劲,甚也不怕!   我说,你不怕乡下媳妇找来?   朱成杰说,她敢pigan!   我问他pigan是哪国话,什么意思。   朱成杰说,pigan就是pigan,我们那搭的外语。   这时候,朱成杰的手机响了,朱成杰看了看手机,撇撇嘴,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也凑过去看,上面写着小姐给传的留言“刘大可先生对你大爷有意见”。   真难为了那位传呼小姐。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是这个朱成杰,毕业后没写过一篇小说,没写过一行诗,现在成了野竹坪乡党委书记,敦实为脑满肠肥替代,憨厚中揉进了世故圆滑,我再见他几乎是认不出了,小师弟将军肚挺着,毛哔叽披着,桑塔纳坐着,官腔打着,正经得不苟言笑。我到野竹坪来挂职,两人竟在这野山洼相遇,这是谁也没想到的,分别十年,毕竟是他的师姐,甭管当官还是为文,同窗的友谊牢不可破。在野竹坪,大概也只有我能和他平起平坐,海阔天空地聊天,只有我不唯唯诺诺地喊他“朱书记”,不怕他那张永远不笑的官样大脸。朱成杰对我有诸多的关照,办公室的位置是最好的,用车随叫随到,配给了照料生活的女干事,大食堂给单开了小灶。最直接的是给我时常传授基层的为官之道,比如说话看场合,办事得花钱,报喜别报忧,个人风头出不得,前任的事别管,少说话多请示,棘手的事就拖,拿不准的事集体拍板,吃喝不犯法,车子是身价等等。这对我都是空白,我坚定地相信,再回到原单位,我一定不是原先的我了,保准是老练的油条,会耍手腕的政客,让我那些文化姐妹儿们大跌眼镜!   ……还能怎么着呢,作为小兄弟,朱成杰够仗义的了。   我拿着相机正要出门,门帘一掀,进来个女的。问她找谁,她说,就找您,叶书记。   我说我要出去,她说她耽搁不了我多长时间,说着将手里的塑料兜搁在桌上,兜里嘀哩哐啷一阵响,像是个收酒瓶子的。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给我送礼来了,说完了朝我笑笑,两颗亮晶晶的虎牙一龇,模样很俏皮。   如此的直言不讳让我立刻刮目相看了,就跟当年小坏蛋朱成杰一样,非常的坦诚直率,这比那些遮遮掩掩,假模假式的“正人君子”强。我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什么来送礼,非亲非故,陌生如是,让人想不明白。我说干部们有规矩,不接受任何礼品,党内的民主生活会要经常检查这方面的内容。女子说如果她带来的东西也算是行贿的话,那世间就没有人情了。说着将兜里的东西一个个掏出来,果然是玻璃瓶子,瓶子里的内容眉目不清,挤挤压压填得很瓷实。   看我关注瓶子里的东西,女子说里面是香椿,她妈腌的香椿,封在瓶子里能吃到来年春天。说着,将瓶子在我的办公桌上一字摆开,大大小小,高高矮矮一共五个。她说香椿是从她们家树上摘的,她们家别的不多,香椿树多,房前屋后长了七八棵,每年都为吃不了的香椿发愁。后来她妈发明了这种不用盐的真空保存方法,存放一年,味道跟刚摘下一样,一点儿不变。她说她读过我的小说,知道我在乡上挂职,带几瓶香椿给我,让我拿回城里给作家们尝尝鲜。   “让作家们尝尝鲜”,这话透着对文学的追求和喜爱,我不能不收,就像是谁家从树上摘几个杏,让我尝,我不能拒绝一样。大凡上门来找我的,多是文学爱好者,拿着一沓作品,毕恭毕敬地呈上,让提意见。提“意见”,不能宏观笼统,不能大而化之,需对文章逐字逐句改过,再向杂志推荐,方算圆满。刊出了,皆大欢喜,让文学朋友都传阅遍,让三姑六姨都看过,然后给我送些自产的花椒,新挖的嫩笋,以示感激。不刊出倒也不太计较,过两天又送一篇来,再“提意见”,速度之快,让人感到基层素材的鲜活,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入文章,反而显得专业作家懒惰而迟钝。   我估计香椿后头会有文章,便审视着来人,见送香椿的女子三十出头年纪,齐耳短发,面容姣好,眉毛淡淡地文过,擦了薄薄的粉,穿着件小碎花的衬衣,白色的裤子,干净利落,看样子不像写小说的。写小说的不会这样不动声色地修饰,不会有这样清爽活泼的谈吐。   往往看上去越不像写小说的,越是写小说的,我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女子将香椿全部掏完,将空塑料口袋叠了,扔在垃圾筐里,再未见有新内容提出。我便明白来人纯粹是送香椿的,就嘻嘻哈哈地跟她说话,夸张地表现对香椿的喜爱和惊奇,倒茶水给她喝。   问她叫什么,她说叫鲜香椿,姓鲜,鲜艳的鲜。   鲜姓在野竹坪是大姓,原本复姓“鲜于”,是中国古代一个很著名的姓氏,出过将军,出过孝子,出过诗人,一部分出走辽东,建立了朝鲜国,是鲜族祖先,一部分在山西、河北扎根生存。野竹坪的鲜于在元朝改单姓鲜,据说是跟随世祖忽必烈的蒙古军队征战至此而停留,至今民族成分上填的虽然是汉族,但在性情上还有刚烈骁勇的遗传,三句话不合便抄家伙,便头破血流。光绪年的县志上描述野竹坪人说:“此地人质朴劲勇,民风刁悍,好讼轻生,鼠牙雀角,亦成讼端。居民常有镖客拳勇之技,一可当十。”“好讼”是生性爱较真儿,一根筋,不服输,凡事要“讨个说法”,所以不怵见官府。   鲜香椿当属于这类人的后裔。   鲜香椿坐在我对面,端着茶喝,应答着我的问话,大方而熟络,鲜香椿说我闲了可以到她家去转转,她家没别人,只有她和一个妈,她妈今年五十六,身体正好,一天还能织小半匹布,做的苞谷面搅团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我说我吃过搅团,印象颇深,是咸阳作家文兰让他媳妇给做的,做得很郑重其事,吃的时候把我和陈忠实都叫去了。陈忠实是什么人?陈忠实是当地土著,一招一式把个搅团吃得很到位。临到我就不行了,吃了一脸一身,连头发上都是黏乎乎的。落下了话把儿,陈忠实逢人便说,猫吃糨子,打一吃搅团的人,谁呀?大伙就一起嚷:叶广芩!   我把这个故事给鲜香椿学,是从搅团引出的没话找话,否则人家刚把香椿搁桌上,我就冷了,显得不够亲民。鲜香椿听了搅团的事咯咯地笑,声音很清脆,说没想到作家们在一起也这样有趣,她一直以为作家都是严肃深沉的人。有一回县文化馆的干部老王下来搜集山歌,把她叫去了,她在文化人跟前紧张得张不开嘴,勉强唱了个《妹妹找哥泪花流》,还跑调。老王说她唱的不是山歌,让她回来了,换她妈去唱。她妈很会唱歌,给老王唱了大半天,老王记了一大本子,满意极了。   鲜香椿靠着沙发,坐得很随意,所谈的话题也不招人讨厌,乡间这样健谈又落落大方的女子实不多见。我问她在哪儿上班,说是在林场场部,就在街西。我说就是老驴拉磨的西头吗?她说是,使唤老驴的是她舅爷,她舅爷七十九了,不吃机器碾的面,非要吃石磨磨出来的,说磨磨出来的有粮食的香味,机器的面有股机油的臭气,把粮食的魂儿给磨没了。鲜香椿说镇上有不少人不认机器面,非得上她舅爷那儿去找粮食的味道,她舅爷的生意还挺忙。我说作家们也是这样,有些人到现在对电脑有着本能的抗拒,说在电脑前找不到感觉,一个字也写不出来。鲜香椿说,可不,机器压的面就是没手擀的好吃,电脑打出的小说味道肯定不地道。   哪儿跟哪儿啊,这个鲜香椿,自来熟。   由电脑说到工作,鲜香椿说她在林场干了快十年了,杨凌农校毕业的,学的是畜牧业,再具体点儿说是家畜防疫,再具体点儿说是……我让她别具体了,我说我对家畜一点儿不通,有回在乡下见了头小骡子,越看越爱,非得问人家是公是母,让养骡子的把我好一通挖苦……我问鲜香椿在林场干什么,鲜香椿说沏茶倒水搞接待,学的是和畜牲打交道,现在是和人打交道,其实还不如和畜牲打交道,只是野竹坪畜牲太少,山里的野猪也用不着科学管理,她没处派用场,很苦恼,好在干部的身份没有变,现在拿着干部工资,每月600块钱,股级。我说600块在乡村是好收入了,一个村长才150块。鲜香椿说村长一百五,可是村长有地,村长是农业户口,她是国家干部。    4 作者:叶广芩   我承认在人事方面我的知识欠缺得厉害,乡间的事说不了三句就露怯,如果要谈论文学创作ABC我或许还有得说,可人家鲜香椿对文学没兴趣,我不能上赶着卖弄不是。   鲜香椿看我没话了,起身要走,我送到门口,鲜香椿亲亲热热地拉住我的手说,别送了,叶书记。   好久没跟谁这样亲昵地拉着手了,我对这个动作已经生疏,手被鲜香椿温热柔软的小手攥着,唤起了我小时候和同学们手拉手排队逛北海的记忆,张小莲、王小康,荡漾湖水,绿树红墙……红领巾,烂漫儿童,一时全涌现出来,像搁陈了的酒,醉得人神情竟有些恍惚。   鲜香椿停住了脚步,低声对我说,叶书记,听说今天晚上开会,希望您在书记会上给我提一提,我想当妇联的副主任,我觉着我有这个能力。   图穷匕首见,香椿后头果然有戏,这比修改文章厉害,天下没有白白送东西的,甭管是五瓶香椿还是什么其他。我有些犹豫……   鲜香椿很聪明,窥出我的神态,说,叶书记,您像个老大姐,我信得过您,女人干什么事儿都难,您能理解。这回您一定得帮我,我在领导跟前没熟人,全凭着我硬着脸来找您。您知道我作了多少思想斗争才进了您的门吗……我不是那种厚着脸皮要待遇的人,我是真想为女人们说说话,做点儿事。   鲜香椿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没有躲闪,没有退缩,语调平和,态度诚恳,让人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她的真诚。我的文人弱点在此刻凸现出来,脸一热说,看机会吧。自以为这个回答很中性,很原则,并没有应允什么,承诺什么,当然,也不伤人的自尊。   鲜香椿说,您可以去调查我的作派为人,我要是有一点儿劣迹,也不会让您为难。   能出言让人调查的人,该是磊落清白,看着这个小女子,我不禁有些感动,这感动绝不是为了那几瓶香椿。   鲜香椿顶着大太阳走了,我想这个女的,真的很有意思,一切都是直来直去,没有拐弯,也是难得,就凭这股劲头,也算得上是有魄力的小娘们儿。我还真的有那么点儿喜欢她了。   小张闪进我的房门,趴在桌上低声跟我说了两个人名,让我在晚上的会上特别留神这两个人的安排,一有结果,立马给他打电话,甭管多晚,他都在电话跟前守着。我拿出纸要往上头记,小张说,我的姑奶奶,您得记心里头,到时候您还能拿着纸对名字,太幼稚啦!   我说我记不住,小张说记不住也得记,两个人一个是他小舅子的把兄弟,一个是他的担儿挑,都是切切实实的亲戚。我说我还是回城去洗澡,在这儿给你们当传声筒犯纪律,没甚意思。小张说,您千万不能回去,您一回去,我黄瓜菜都凉了!   我说,黄瓜菜一般都是凉的。   我问小张认识不认识鲜香椿,小张说不认识。小张说不认识的时候是一脸坏笑,很有些讳莫如深在里头。我说鲜香椿送来了五瓶香椿,小张立马警惕地说,她是有事来找您吧?我说没事,女人之间的交往不像你们男人那样功利,比如你不让我回家,是为了你的亲戚……小张说,没事她往书记屋里跑什么,这个女人,事儿多着哪!   我问怎个事儿多,小张说鲜香椿是离了婚的,又骚又泼,穿条白裤子满街跑,乡下正经女人谁穿白裤子?我说小张的观点实在是怪,白裤子怎的啦,世界上穿白裤子的多了,我的白裤子就好几条。   小张说,那是您,您穿着旗袍大伙都得说那是国服,是大正经,鲜香椿要是穿旗袍,那是怯妞学打扮,屎壳郎爬铁轨,愣充大铆钉。   说到旗袍,乡上谁都知道,叶书记夏天穿了一款旗袍在镇上走来走去,在政府大院进进出出。后来朱成杰到我办公室为旗袍跟我交换意见,说我不能穿了这样的衣裳在野竹坪出现,老乡们看见他们的书记穿旗袍,忒不正经。我说我的旗袍也不是宾馆服务小姐们大开衩的那种性感旗袍,就是个条子布的,保守又传统,就跟你在学校穿对襟棉袄似的,碍着谁啦?朱成杰说,此一时,彼一时,身份在变化,场合在变化,我们要与时俱进,太各色了就要脱离群众。我问他在野竹坪我应该穿什么,他说穿长裤套装。我说,去你的土鳖套装,我就穿旗袍,气死你!第二天开各村支部书记村长会,我穿着旗袍上了主席台,不用说,我是故意的,这一招连朱成杰也没料到。眼瞅着,台下的眼光有点儿直,有嗡嗡的声音。朱成杰对着话筒点着各村的名字,点完了说,咱们的叶书记今天是特意穿着旗袍来开会的,旗袍是咱们中国妇女的正式服装,国家主席的夫人出国访问,穿的都是旗袍,是礼服,书记穿礼服,是对今天会议的重视,咱们看到书记穿旗袍,眼睛为之一亮,思想为之一动,观念就出了山了,谁说咱们野竹坪的观念落后,咱们野竹坪的观念一点儿也不落后……   朱成杰说罢带头鼓掌,下面各村的人也鼓掌,我知道,这身装扮得到认可了。就想,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些事,你迎刃而上,反倒简单,怕就怕欲盖弥彰,闪烁其辞,人家不揪你的辫子才怪。下来后,朱成杰听了我的感想说,什么叫迎刃而上啊,我那是急中生智,没有我的开场白,没有我的带头鼓掌,唾沫星子早把你淹死了!   小兄弟的用心可谓良苦。   野竹坪人容忍得了旗袍却不能容忍白裤子,个中的缘故我一时想不明白,问小张鲜香椿怎的泼?小张说鲜香椿曾经扛着镢头去刨她男人的祖坟,动辄便刨人家祖坟的女人,谁敢一块儿过日子?男方家族上百口子人,能答应?鲜香椿还没走到坟地就让人打回来了,打得鼻青脸肿,折了两根肋骨,农村谁跟谁离婚,是真正“打”离婚。不打离不了。   我说,“扛着镢头刨男人的祖坟”,想必是那男人干了让人刨祖坟的事情,平白无故干吗要刨谁祖坟?小张说,这小娘们儿男人根本驾驭不住,说话不给人留情面,一下能把男人的宝给掏出来。   我问鲜香椿怎的骚?小张摸摸脑袋说,这个不好说,现在不是不兴捉奸了吗。   我说,说人作风不好总得有证据,捕风捉影不行。   小张说关了灯的证据不好提出,半夜蹲墙根,除非直接关系者,否则没人肯下这个死力。   小张不负责任的介绍并没改变我对鲜香椿的初步印象,我知道,在农村,有个性的女人通常后头都有一堆议论跟着,就像城里的歌星,吃喝拉撒睡都有人拿眼盯着一样,躲都躲不开。   吃午饭的时候我见到了朱成杰,小子愁眉苦脸地告诉我他最近血糖高,血脂也高,已经到了可以诊断为糖尿病的水平。   我说,你少吃点儿请,什么病也没有了,成天在外头混吃混喝,机关食堂哪儿见得着你。   他大口吞着炸酱面,咬着独头蒜,说这也是为革命付出的代价,以前革命者是抛头颅洒热血,为新中国捐躯,现在是奉献健康和精神,道理是一样的。我说什么都要悠着点儿,广厦千间,眠不过七尺,七珍八馔,食不过一碗,一个人就这几十年的日子,一辈子吃多少饭老天爷都给安排好了,早吃完了早弯回去,不如吃个半饱,多活几年。朱成杰说我是宿命论,唯心主义,说最近手机上流传个段子,问我听说了没有?我问什么段子,朱成杰说有关当官的段子。我说手机上的段子浅薄无聊,一到逢年过节,收的段子一个比一个臭,删都来不及。   朱成杰说,也有些精品,不全是混账,待会儿吃完饭我给你发过去,你也学习学习,社会都像你们那样深沉世间末日就快到了,都得得抑郁症。为什么《还珠格格》收视率那么高,就是因为《还珠格格》轻松、热闹,哈哈一笑,完了!夫妻俩该操练操练,该睡觉睡觉,全不耽误!就你写的那些小说,老想着给人以精神,以内涵,以意义,以责任,谁看?白天上一天班,晚上为反思您这个作品,耽误了活不说,半宿睡不着,累不累呀?不如您也改弦更张,到电视上去教教您怎么做醋焖肉,那样还实惠些。   我说,亏你还是作家班毕业的,说这样的话。   朱成杰说,我跟人从来不提作家班,我说我是党校出来的。   我说,你也进过党校?   朱成杰说,进修过三个月。   别人都吃完走了,饭堂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觉着是个机会,就跟朱成杰说刚才有个叫鲜香椿的提了五瓶香椿到我办公室,她说她想当妇联副主任。   朱成杰的脸一下恢复了书记的面容,正颜说,你怎么也掺和起这号事来了,鲜香椿这是违反组织纪律,瞎胡闹!这种跑官要官的人实在是讨厌,就是够条件也不能安排,不正之风!……这个鲜香椿她是后备队伍人选吗?是他们单位推荐上来的吗?她的考察记录在谁手里?   ……   朱成杰的蒜气喷在我的脸上,让我不能容忍,我说,你说话离我远点儿,你们那个后备队伍名单我看过,都是男的,没一个女的……妇女干部,少数民族干部,还有……是要考虑的。   朱成杰说,不错,我们目前是没有妇女干部,没有妇女干部说明妇女还不成熟,我们不能为了妇女而妇女。以前我们也有过女干部,那几个女干部把工作干得稀里哗啦,让男的擦屁股都擦不干净。至于少数民族,查查您周围,有几个是纯种汉人,我还是匈奴和鲜卑的杂交呢!杂种!   我说,鲜香椿给我的印象不错,直率,精明干练,跟人的亲和力强……   朱成杰说,什么叫亲和力,怎么个亲法,选拔干部上没这一条,你得说她的党性怎么样,原则性怎么样,八个坚持做得怎么样?   我说,你甭在这儿跟我唱哩格愣,我不是组织部,没有调查人家的权力,我是凭直觉。   朱成杰说,你的直觉就是五瓶香椿,五瓶香椿就把你打倒了,你不觉得很可悲?提拔干部凭直觉,亏你是在我跟前说,要是让别人听见了,人家会说,这是什么书记,整个一个二百五。   朱成杰不像是和尊敬的师姐说话,倒像是训孙子,大概他已经习惯这样的谈话方式了。我想起当年他拾掇人家方米米的事,那还不是凭直觉,这会儿又正经起来,谈什么原则和坚持了,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但是我还是耐着性子对他说,成杰,我就是告诉你有这么件事,没别的意思,成与不成你了解一下……   没想到,朱成杰更硬了起来,他说,我怎么了解,我根本就不能了解,这是个组织程序问题,你是在这儿乱搅和,没规矩,没准谱,没原则,想起一出是一出,告诉你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说,不可能就不可能呗,你厉害什么,又不是我要当你的什么主任!   朱成杰说,叶广芩,以后你再不要在我面前提鲜香椿这个名字,你一提这个名字我就恶心!就肚子疼!跟你说,我不认识她,压根就不认识她,以后永远也不想认识她!   这个朱成杰简直是穷凶极恶了,点着我的鼻子指名道姓,他在跟谁说话,跟我说话么?就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鲜香椿,为了我一个带有试探的动议,动这么大肝火,值吗?我是头一次领教了朱成杰的另一副嘴脸,肆无忌惮,唯我独尊,缺知少教的无赖嘴脸,这样的嘴脸,他的血糖不高,血脂不高才见鬼!   文人的自尊岂是你这样蹂躏的,即便鲜香椿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是双提不起后跟的大破鞋,你朱成杰犯不着对我发脾气,姑奶奶不吃你这一套!我知道,对付朱成杰的法宝是无视与轻蔑,在我淡淡地一笑转身离开时,朱成杰才意识到他的失态和过分。脸色转变的迅速就如他的初始,朱成杰屁颠儿屁颠儿地把我跟到办公室,替我掀帘子,开电扇,给我倒水,好像这儿不是我的办公室,是他的办公室。   我说,你走,我要休息了。   朱成杰搓着手,半个屁股挂在沙发上,嘿嘿地笑,眼前的他又变作了小师弟模样。   朱成杰告诉我说在安冢村发现了唐代唐安公主的墓志铭,很有历史价值。唐安公主是唐德宗的长女,因皇城之乱,随同父亲逃亡陕南,途经野竹坪,地冻天寒,病逝于此。要是我愿意,下午他陪我一块过去看看。我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办公室待着。朱成杰说在办公室也好,这大热天,出去再中暑,病倒了上边会说他们没把作家照顾好。   朱成杰没目的地东拉西扯,对桌上的五瓶香椿视而不见,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跟我发脾气的是另外一个人。小张过来喊他,说他的办公室有人在等,他哼哼了两声,慢吞吞地说,没看见我和叶书记在谈工作?   小张说,那就让那人走?   朱成杰不说让走也不说不让走,靠在沙发上不言声。小张半个身子在门里,半个身子在门外,等着朱成杰下指示,半天见书记不说话,只好怏怏地退出去了。小张一走,朱成杰的脸又活了,跟我说,这个张秉珲,太精明,太是非,当了六七年干事硬是提不起来,为什么?聪明外露,跟他接触,你得留神,弄不好就把你的意思变了味儿。   我说朱成杰在下属跟前架子太大。朱成杰说,当领导有三个层次,在基层,就得严,就得厉害,动辄便训,拾掇你没商量,这样才有威,才镇得住,比如那些村长,哪个不是拿得起放得下,说话有好语声的;中层就得恩威兼施,不能一味地直接,话要说半句,事儿要别点透,要让下属不知你的深浅,永远对你敬畏三分;高层就得亲民,越亲切越随和越是水平……我问他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目前对我是要震慑还是要亲切?他说他没这意思,刚刚吃完饭,现在就躺下午睡怕顶了食。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不愉快,五瓶香椿像五块石头压在我心上。朱成杰用手机给我发来短讯,一看就是带色调侃的,是《十类人不宜做官》……我看那十类人件件都在说我,给他回了短信:放你的臭狗屁!   放下手机就想这个朱成杰也是怪,明明说不认识鲜香椿,又说一提她就恶心,就肚子疼,这个鲜香椿怎么了?招谁惹谁了?   傍晚时候大雨下来了,倒海翻江地往下砸,轰轰的雷在头顶上滚动,像有万千战车在行进。   雨下归下,可并不凉快,闷热难耐。   晚上,雨停了。   书记会如期举行。   朱成杰、我、再加上赵、钱两位书记,一共四个,分两排相对而坐,使得长会议桌显得更长,大会议室显得更大。我对面墙上是一幅画得不错的水墨画,题款诗:“一竹一兰一石,有节有香有骨,满堂皆君子之风,万古对青苍翠色。”是那位买磨盘的画家赠送的,画是很地道,却觉得挂在会议室有点儿别扭。今天的会议,所有秘书、记录、干事,包括送水的勤务,都被屏却于外,不得进入,会议室的门从里面插上,内里的也不得随便外出。   朱成杰是最后一个端着茶杯进来的,玻璃杯子里泡的是苦瓜干,据说苦瓜能降血糖。苦瓜干在开水的浸泡下变得狰狞恐怖,像一个松了绑的木乃伊,在水中慢慢扩大。朱成杰关了手机,搁在桌上,其他几个书记也把手机关了,也搁在桌上,一种心照不宣,严守纪律的默契让空气变得庄严。   每位书记跟前有一份名单,上面印着后备人选,还有组织部门提出的初步意见,由书记们最后定夺拍板。我才知道,原来下边已经做了大量工作,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已安置好了,我半途插进个鲜香椿,果然是不合章法,打乱了组织的安排计划,难怪朱成杰跟我嚷嚷。我为自己的心血来潮,异想天开,不知深浅,浅薄幼稚感到羞愧,就像是一场严格规整的足球比赛,球场上突然冒出了个穿大花裤衩、光着脊梁的怪异,这还不算,可笑的是这个怪异还十二分的严肃认真,不知自己为怪……   浑身立刻汗津津的。   庆幸中午只是对朱成杰提起,没有外人知道,否则把人丢到家了。   朱成杰收拾着他的圆珠笔,把笔拆了又组装起来,组装起来又拆了,没有说话。   老赵、老钱审视手里的名单,喝着缸子里的茶,也没说话。   我看那名单,长长的一串,谁也不认识。想起小张托付的小舅子和担儿挑,却怎的也记不清是哪两个,名单对我只是一个个符号,我只能窥出组合这些符号时父母的心劲儿与信息,好学、爱社、满仓、官印……再没有任何其他。   半天,朱成杰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用平静得再不能平静的语调说,今天中午,叶书记提出了一个新的人选,鲜香椿,她提议鲜香椿当副主任。   我的脑袋一下蒙了,朱成杰不是开玩笑吧,他怎么把这事一下提到会上来了,这不是明摆着要我的难堪吗!我狠狠地瞪了朱成杰一眼,朱成杰在欣赏杯子里正在膨胀的苦瓜干。   老赵、老钱互相看看,将目光转向朱成杰,朱成杰一咧嘴,突然的,三个人发出哄然大笑,那种不约而同的爆发使他们达成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认同和由认同产生的快感。朱成杰乐得几乎背过气去,苦瓜干也随着他的手上上下下地颤,仿佛木乃伊有了生命;老赵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点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摇着脑袋,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痛苦;老钱的一口茶噗地喷到了桌子上,将那个名单喷得水淹三军般的漂亮。   好像我成了鲜香椿,鲜香椿就是我!   我的脑子顷刻间冒出“出乖露丑”“丢人现眼”“特等外行”“专业傻×”等一些词汇,迅速地反省自己是否依仗着作家的名分而不知所以,而权力欲膨胀,而贪污受贿,而拿着原则作交易……叶广芩,你以为你是谁?   一切都无可挽回,索性张着嘴做出一副傻相,用真诚的眼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想的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有时候傻×傻到底了反而成了最超脱,最游刃有余的人。   看着三个笑得控制不住的男人,心里为鲜香椿悲哀,也为自己悲哀,她要知道是这般结果,还要当副主任吗?我要知道是这般结果,还会跟朱成杰谈五瓶香椿的事吗?不会。我想,我要是鲜香椿,一定把眼前的桌子了,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可是我不是鲜香椿,我也没有鲜香椿扛着镢头刨男人祖坟的魄力,我只好静静地看着他们笑。   老钱终于缓过气儿来,嘴里咯吱吱地说,要是鲜香椿当了主任,在台上一讲话,台下男人的裤儿都给顶破咧……   又是一阵哄笑。   我怎么也乐不起来,一点儿也乐不起来,尽管老钱说得很生动,很生活,我还是乐不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些什么,朱成杰用手敲了敲桌子,接下来是切入正题的讨论,书记会议正式开始,不再玩笑。   这个序曲很精彩,不亚于我那个穿旗袍的宣言。   晚上的会一直开到下一点,我十点钟就提前撤出,回宿舍睡觉去了,朱成杰们也巴不得我走,我在那儿坐着,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实在是煞风景。   躺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鲜香椿。   从明天开始,得搞个调查!   我对街西头的驴已经没兴趣了。   街上的人都知道我是下来了解小镇风情的作家,不是真的书记,所以说话多无避讳,有什么说什么。我从东往西走,信马由缰,挨着门进,烧饼铺、理发店、西瓜摊、拉面馆……见谁跟谁聊,话题多样,很是得了小张的真传。聊的时候,有意无意会谈到野竹坪的女人们,谈到鲜香椿。有关鲜香椿的“小蛮腰”“圆屁股”这类词汇听到不少,都跟小张一样,没说出实质内容来。倒让我闹不清了,是鲜香椿有问题还是我问的人有问题。   唯一给我提供了实质内容的是驴的主人,鲜香椿的舅爷,其实也不是舅爷提供的,是到磨坊磨面的陈建朋提供的。陈建朋是坚持吃驴磨面的人物之一,我跟舅爷说话的时候他正在磨道上跟那头驴周旋,听到我们的话题,上赶着插进来,说鲜香椿几年前把朱成杰寒碜惨了。我让他细说,他说是七八年前,朱成杰当林场党委书记的事。   我说,朱书记认识鲜香椿吗?   陈建朋说,怎的不认识,鲜香椿是朱成杰的手下,鲜香椿离婚是朱成杰给签的字。那时候没有单位领导签字,办事处不给办手续。鲜香椿离婚的事在镇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名声很臭,都说她跟谁谁谁上炕睡过……总之吧,鲜香椿在小镇上是个带颜色的女人。   舅爷说,不是香椿有颜色,是人们看她的眼光有颜色……咳,当老家儿的不该说这些……俩人脾气不对路,说不清谁对谁错,三天两头打,香椿脾气烈,过不下去就离婚,没想到一离却让人泼了一头脏水……两口子之间的事儿,就是鞋跟脚的事儿,合适不合适只有自个儿明白,外人看不出来,有时候瞅着挺般配,其实未必。   陈建朋说,鲜香椿闹离婚,在法院提出的理由是双方“性格不合”,过不下去了,在农村,性格不合是什么理由?性格不合不是理由,十人十色,你说哪色跟哪色合呀,红配蓝,狗都嫌,红配绿,赛狗屁,无论怎么的,就是配成黑色,那也是日子。你们城里开放了,结婚离婚跟换条裤子似的,十人不是十色,十人是千色。我们这儿不行,你要离婚就是你有毛病,不是作风上的毛病就是生理上的毛病,所谓的性格不合,就是找借口,胡矫情,私下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且从来是男的不要女的,哪儿有女的不要男的的道理?鲜香椿这事办得就非常的出格,非常的不地道。   鲜香椿离婚的原因,被小镇上人们视为“不地道”,继“不地道”而来的就是五光十色的议论和猜测。如果说,鲜香椿和她的丈夫离婚,是因了两点常规理由中的任何一点,都会被镇上的人理解,然而一个捉摸不定的“性格不合”,实在让人想入非非,扑朔迷离的离婚理由丰富了小镇人的想像力,让鲜香椿背上了黑锅。   我闹不清我的师弟朱成杰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以朱成杰的精明,绝不至于在家门口闹出些桃色新闻,能将方米米玩得无怨无悔的朱成杰,不会栽在山区的小女子手里。   我问鲜香椿和朱成杰到底发生过什么。陈建朋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两个人都是林场职工,一个书记,一个是护林员,差距太大,没戏可唱。90年代山上偷砍滥伐很厉害,老树沟有批带铁牌子的柏树,是光绪年朝廷号上的材料,县太爷等着朝廷下令,砍伐进贡,却等不来消息,原来是朝廷倒了,换了民国,可是清朝皇家的牌子还在树上钉着,是有主儿的东西,没人敢动,一直留了下来。前几年木料紧张,有人就动了那些老柏树的主意,偷着砍,这事谁都知道,也知道砍树的是有背景,有来头的人,都装看不见。鲜香椿就给她的班长反映,班长哼哼叽叽,说是给上边反映,却没了动静,那些树却是眼瞅着见少。鲜香椿不干了,鲜香椿是急性子,她干脆越过领导直接向党委书记朱成杰反映伐树的事。   办公室找不着书记,场部也没有,书记很忙,不是在外头开会就是应酬去了,书记不是为接见她这个小人物而存在的。书记找不着,老树沟的树在一棵棵减少,鲜香椿急了,索性到书记的家里去堵。去了一次,书记不在,去了两次,书记不在,去了三次书记还不在。鲜香椿一遍又一遍给书记夫人陈述老树沟的事,夫人阴阳怪气地说,既然是公事,你明天到班上去找他吧。鲜香椿说,明天老树沟的树就没了,我今天就在这儿等,书记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走。   就坐在沙发上等。   夫人的脸色不那么好看了,水也没给倒,让鲜香椿冷冷地干坐着。   这是鲜香椿的不合时宜,缺乏察言观色,鲜香椿没意识到自己一身未干的污水和违反常规的做法已然引起夫人的警觉、反感、不安、不快,她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已经尴尬危险,还满腔热情地给人家推荐左三十六,右三十六的揉肚减肥法,因为夫人的小肚子也肥硕起来了,小腿肚子大白萝卜似的开始往外突发。   夫人没接减肥的茬,进到里屋再不出来了。   我们同学都知道,朱成杰的媳妇是初中刚毕业就定下的“糟糠之妻”,乡下人怕儿子找不上媳妇,耽搁了后人,都是早早把媳妇占下,把房子盖下,甭管这儿子将来是腾飞还是落地,媳妇和房子是最基本的,跟水和空气一样,是须臾不可离开的。儿子们在中学毕业的时候目光还没脱出黄土墙的小院和临村的大妞二妞,对这样的婚姻多是喜悦认可,并且是认真见过面,在村口的树林里偷偷亲过嘴的,不能说是封建包办。娶亲是人生大事,能早便早,年龄都按虚岁说,高中没毕业先结婚,主要是双方老人迫不及待,也包括男女双方迫不及待,整出个一男半女是家丁兴旺,证明了自己是男人和女人。赶到走出县境,进入城市,学了逻辑学,学了哲学、学了美学,突然的眼界大开,呃,原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家乡的生活很无奈,跟城里那些米米、唆唆、啦啦一比,大妞二妞是什么东西!   朱成杰当属此类。   朱成杰的媳妇叫王翠花,不是电脑里上酸菜的那个“翠花”,是实实在在的王翠花,脚大,穿40码的塑料凉鞋,手大,一巴掌能把朱成杰从宿舍架子床上门口去。王翠花当年到学校看望朱成杰的时候,朱成杰羞于在众人跟前亮出“大手大脚”,就像是朱元璋怕人看出媳妇是马大脚一样,他把这个王翠花也掖着藏着,不让在学校露面。朱成杰将王翠花和小闺女安顿在学校旁边的澡堂子里住,娘俩晚上睡澡堂子,白天在大街上没完没了地遛,如同地下党的单线联系,只准朱成杰联系她们,她们不能联系朱成杰。有一回三口在小胡同的饺子馆里吃酸汤饺子,让同学们碰上了,朱成杰说王翠花是他嫂子,小丫头是他侄女。王翠花不干了,当下让小丫头管朱成杰叫爹,小丫头怎么也不张嘴,打也不张嘴,哇哇地哭。气得王翠花到宿舍找到我,又哭又闹,向党组织报告朱成杰是陈世美。我那是第一次见到王翠花,那时候的王翠花还年轻,肌肉饱满,举止灵活,说话直门大嗓,一声呵叱,震得电灯摇晃,远没有现在的富态身材,也没有现在的傲慢风度。年轻的王翠花不能用漂亮来形容,只能说凑合,至少鼻子眼睛没有长错地方。   我喊来了朱成杰,让他和我一起倾听来自山乡的控诉,找出解决问题的妥善办法。包公断案的时候,陈世美、秦香莲是同时在场的,不能缺了谁,否则这戏就没法儿唱。有刘备三顾茅庐,三请诸葛亮,我也是着人三顾男生宿舍,三请朱成杰,最后“驸马爷”总算趿拉着鞋极不情愿地过来了。应该说王翠花是个角色,她的本事秦香莲是永远达不到的,秦香莲在韩琪追杀她的时候吓得只会哆嗦,王翠花却是勇而无畏,朱成杰在门口刚一探头,王翠花上去劈头盖脸就给了个满脸花。五条沟从腮帮一直扯到脖子根,开始泛白,慢慢变红,最后渗出血花,让朱成杰的脸顷刻间变得很生动。王翠花很不简单,在动手的同时还能做到痛哭与诉说两不耽误,那个往外翻的厚嘴唇和浓重杂乱的眉毛很巧妙地配合着她的悲哀与愤懑,在鼻涕与眼泪的自主挥洒中时时也没忘了瞅准机会对朱成杰的掐拧抠抓。那个小丫头见爹娘动武,也不失时机地尖声哭喊,火车拉笛一样响亮悠长,不知是在帮她的爹还是帮她的娘。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思想工作,既要动嘴,又要动手,抽空还要哄孩子,热闹极了。愤怒的王翠花一会儿要拿脑袋撞桌子腿,一会儿要从窗户往下跳,虽说是二楼,我还是得使劲儿拉,一把蛮劲儿就冲着我撒,把我的胳膊弄得青紫一片。朱成杰则是白眼相对,切齿咬牙,捂着脸嘶声喊,甭拉,让她跳,让她跳,她跳完了我跳!   我怀疑,有此深仇大恨的夫妻日后是否还能走到一起。   那一仗从早晨打到天黑,我掏钱让人送来了二十个肉包子充作“战饭”,竟然没轮到我吃一个。   晚上,男生宿舍的同僚出于恻隐之心,腾出房间让他们团聚。第二天方米米也自觉进入同学角色,给王翠花从食堂打饭打菜,多是三五块钱的肉菜,油水很足。据说还给小丫头买了一件粉毛衣,绣着小狗熊的,很得她的母亲看重。风雨过后就是晴天,只两宿工夫,两口便和好如初,带着小丫头到公园划了船,到商店买了大号女塑料凉鞋,吃了羊肉泡,看了大老虎,当小丫头一口一个爹,举着气球在宿舍楼道里快乐奔跑的时候,王翠花将朱成杰和宿舍所有人的被褥洗涤得一干二净。   大伙激动地跑来告诉我,南京路上好八连的春妮来了!   糟糠之妻不下堂。   朱成杰将王翠花和方米米的位置设计得极其准确,跟方米米玩玩可以,动真格的划不来,王翠花虽然粗糙,却是他生活的基石,基石一般都是粗粝坚硬的。他还得回去工作,还得回去生活,以他的社会关系,根本不可能留在大城市,米米、唆唆是商店里的婴儿纸尿布,装潢漂亮,昂贵花哨,一次性,用过就扔,真要实惠还是老家孩子的土尿子,旧单子烂铺衬,不花钱,废物利用,永无怨言。   进了一趟城,王翠花学了不少乖,长了不少见识,她明白了自己男人在女学生中的位置,更明白了男人对她的重要,这使得她对女人永远存有了戒心,对所有的女性有了一种本能的排斥,甭管这个女人是老是少,是美是丑。在她的感觉中,所有女人,无时无刻不在打他男人的主意,她的男人是天下最俊美最聪明最有前途的男人,是天下最优秀最能干最难得最伟大的男人,谁能当党委书记?她男人!谁能在人前颐指气使?她男人!谁能带着老婆坐着桑塔纳回村?她男人!她男人的本事大了,当初找这样的男人是她的眼光明亮,她的高瞻远瞩,没有她的支持,没有她的含辛茹苦,她男人能成为野竹坪的唯一?成为全省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唯一?不能!她得把这个唯一牢牢地把护住,向一切走近她男人的女人发动主动攻击,以保自己地位的巩固。   连我和王翠花打交道都觉得酸溜溜的,更何况鲜香椿。   陈建朋说,鲜香椿反映情况那天,朱成杰是过了十二点才回到家的,刚捅开门,夫人就从里间冲出来,阴阳怪气地说,人家在这儿等你半宿了,有要紧的话儿要说呢,不见不散哪!   朱成杰是什么人,朱成杰一进门就嗅出家里的醋坛子翻了,看鲜香椿在沙发上坐着,心里就明白了许多,不好说什么,搭讪着把媳妇往里间推。王翠花胸脯一挺说,推我干什么,嫌我碍事是吧,我躲开不行吗,我给人家腾地方。嘴里说着腾地方却叉着腰站在原地不动,一副抗战到底的坚决。   鲜香椿再傻也听出书记夫人话里的意思,鲜香椿到底是鲜香椿。我在别人哄笑时只会愣愣地听着,把不满往肚子里咽,鲜香椿不。鲜香椿刨得了男人的祖坟自然也对付得了蛮横的夫人,鲜香椿走近王翠花,一字一板地说,你以为你的朱成杰是个啥?我大喝一声朱成杰,你的朱成杰就得阳痿!   又是一个直截了当,一下把醋缸连底扣了。夫人的嘴张了又张,没说出话来。朱成杰脸色通红,一肚子的蛔虫在搅动,搅得他只想往地上蹲。   在王翠花和朱成杰还没反应过来时,鲜香椿用脚踹开门,咚咚咚下楼去了。   老树岭上的那些柏树自然是都砍完了,做了多少副棺材板,没人统计过,反正不少关键人物的父母都受到了实惠,这是鲜香椿始料不及的,但是“大喝一声谁谁谁就得阳痿”这样的话却成了小镇上男男女女的口头禅。不唯朱成杰,连他那个敢跟“驸马爷”叫阵的秦香莲,一提鲜香椿也有点儿发怵,这真是应了“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句话。   这样的女子不当主任谁当主任?我真想为这个鲜香椿鼓掌了。   掌还没有鼓,事儿就来了,书记会没出一个礼拜,就有人传话说,鲜香椿给叶书记送过五万块钱,以图副主任的位子,叶书记不敢要,交到乡党委……   我真闹不清这些小说都是谁编的,这些个事儿是怎么传出去的!   肯定与朱成杰有关系,小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钱、老赵更脱不了干系……有些气恼,找朱成杰论理,他的办公室锁着,一问说是书记到省上去了,一时回不来。倒是小张给我透露说,海外来了位女老板,是某某名牌鞋的总裁,要在野竹坪投资办厂,这样的大好事书记不能不亲自接待,何况总裁还是书记的老熟人。   我说,这个女老板姓方,叫方米米。   小张说,行啊,没想到姑奶奶您的消息比我还灵通。   正要跟小张交代到动物保护站索要先进材料的事,鲜香椿来了。鲜香椿沉着脸,很严肃,但面容依旧姣好。我这时候真希望小张能在屋里多待一会儿,缓冲一下气氛,可是小张溜得那叫快,眨眼就没影了。面对鲜香椿,我作好了准备,她要是也向我“大喝一声”地翻脸,我就把那五瓶香椿还给她,当然其中一瓶被我动过了,只剩下了四瓶半。   鲜香椿照旧直截了当地说,叶书记,五万块钱可是个不小的数。   我说,是的,不少。   鲜香椿说,您倒是干净了,我的脸又给抹花了。   我给了鲜香椿一个苦笑。想的是这个女子给了我面子,够客气的了。   鲜香椿说,外头的人在糟蹋我,这您知道吧?   我说,知道,我还知道受贿的和行贿的是同罪,咱们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鲜香椿说,您怎么能跟我在一条绳上,您都学油了,您抽身抽得真干净。   我知道鲜香椿有气,只好说,香椿啊,把眼界放开吧,生活的路有千条万条,不只是当副主任一条……   鲜香椿说,现在不谈生活的路,我生活的路上净是坑,我得想法怎么把眼前这个坑跳过去。首先我得跟您要个说法,为什么街上有那些个传言。   我说,我没有什么说法,真的没有。   让我说什么呢?我当然不怕鲜香椿扛着镢头去刨我的祖坟,我的祖坟早让人刨了。四瓶半香椿,还了就是,怕什么?这么一想,突然人变得很高远起来。   鲜香椿说,那我就到县上、到省上去反映。   我说,到哪儿去都行,跟你说句掏心的话,别折腾了,折腾来折腾去全是白搭,最关键的是你得结婚!   鲜香椿翻着眼睛说,这怎么叫折腾?往后我还敢信谁?   我说,谁都信,谁都别信。   鲜香椿说,这话说得让人听不懂了。   我说,不懂回去慢慢想,早晚会懂的。   鲜香椿走了,我越想越窝囊,抓起手机给朱成杰发了一个短信:   对你大爷有意见!      后记:在这篇小说即将寄出时,收到鲜香椿从县上打来的电话,说她辞了职,在省城开了一个宠物商店。她是学家畜的,干这行倒也轻车熟路,不甚艰难。她准备“十一”结婚,让我务必参加婚礼,当证婚人。问及对象情况,说是县公安局刑警队的,有一手好拳脚。   特此补充。      作者简介:   叶广芩,女,北京人,1968年到陕西,当过护士、记者、编辑,1990年在日本千叶大学学习,1995年调入西安市文联。现任西安文联副主席,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采桑子》等,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长篇纪实文学《没有日记的罗敷河》获全国少数民族“骏马奖”。   责任编辑张颐雯 穿旗袍的县委书记 作者:叶广荃 北京文学 年7期 字数:3054 字体: 【大 中 小】   《中国青年报》刊登过一篇采访,说身为县委副书记的作家叶广芩“穿着旗袍,吃着烤白薯,坐着一块钱的三轮车,满县城转”。同事们看到后问我:“你姐姐真是在县里穿着旗袍满城转?”后来从芩姐那儿得到证实,三者都不是虚构,只是时间不同而已。   其实,不问她我也想像得出,依她的性格是绝对做得出的。那件常在县里穿的棉麻条纹短袖旗袍,还是我和她一起逛王府井时买的,当时她还使劲儿撺掇我买,我没买,理由是没机会穿。我在偌大的京城都不敢穿旗袍,她却敢堂而皇之地穿着旗袍在偏僻的县城进进出出。当别人提出身为县委书记穿旗袍不合适时,她跟谈话的人说,我是旗人,穿旗袍是当然,我就穿,气死你!第二天穿着旗袍就上了主席台,她说让农民看见他们的书记眼前一亮,心里一振,有什么不好?目前,周至人已经习惯了,好像在他们心中,这北京籍的女书记就是应该穿旗袍的。   此后不久,一张刊登在《周至文艺》封面上的照片又引起了人们的议论,芩姐上身是短衫,下身是早已过时的草绿军裤,风尘仆仆,靠在山林的木栏杆前,手里拿着一把刺状长条,细心的人可以看出,那是山里豪猪的尖刺。完全是一个村妇形象,没有谁能把她和作家联系到一起。   从旗袍到绿军裤,角色的转换让人目不暇接。这就是芩姐。   2000年7月,芩姐到陕西周至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实际上,她在县委待的时间有限,她选择了老县城作为自己的生活基地,大部分时间是在老县城。据她自己说,那天西安文联和市委的人将她交代给当地的领导就回去了,当时她站在院子里,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一种出嫁的感觉,她知道这就是“婆家,是与她后半生紧密维系在一起的婆家”。周至的老县城村是清道光五年在秦岭腹地建设的一座清代县城,城址夹在崇山峻岭中,山路盘迂,林深箐密,蛇蟒暗伏,野兽出没,被人称为“高山峡谷的尽头”。民国初年,两任县太爷被土匪杀害,后任者不敢在此停留,背着大印四处流窜。自此县城荒废,人走了,树长起来了,草长起来了,熊猫来了,金丝猴也来了……至今古县城仍然完整地站立于林莽之中。城内有县衙、监狱、文庙、城隍庙、义学等遗址,老县城村成为西安版图上最偏远的村落,是西安唯一一个隶属于南部汉水(长江水系)的自然村。芩姐就在这样的地方扎了下来,她几乎与外界断绝了一切来往,这里没有电,没有一切通讯设施,与外边的联系全凭“捎话”。我有事找她,十分困难,要是在县城里还能通上电话,要是去了她的那个基地老县城,就算是彻底断绝了联系,连手机都没有信号。   我曾在陕北插过队,深知在偏远的大山中生活的艰苦与不易,对从小生活在大城市的人来说,无论生活上、还是心理上都有一个极难的适应过程。特别是芩姐,当时身体健康情况非常之差,她却毅然地选择了农村。正处在创作的旺盛时期的她,突然地从读者的视线中消失了,突然地和朋友的往来疏淡了,甚至和家人的联系也少了,这让我不解。芩姐偶回北京,我发现她的身体健康多了,胖了,浑身上下充满活力,话题也有所改变,她和我聊乡下淳朴的村民,深山的大熊猫、金丝猴,青松翠竹、潺潺流水,还有一个个有趣的故事……那些对我完全是陌生的,这些陌生在芩姐独特的目光注视下,用她那充满喜爱之情的语调调侃出来,让人忍俊不禁,让人想踏入那片土地,让人在轻松之中多了理解宽容,多了博爱与思考。芩姐已迅速地把自己融入了秦岭的山山水水中,融进了当地山民的生活中。在基层,她照例要参加常委的学习和各种书记会议,很多时候和“官”们在一起摸爬滚打,上山下乡,检查工作,和农民们拉些家常,用她的话说是“混迹于瓜棚豆架之下,扯些个没有咸淡的事情”。有一回,芩姐来电话,在为一件事情犯愁,说书记们派她领着一帮人去干扩路拆房的事,说这是件很麻烦的工作,拆迁户的老太太们抱腿的,磕头的,躺在路上横陈的,掂着铁锹准备拼命的,各显其能,她这个文人怎么干得了!吓得半宿睡不着。我听了这事也觉着头大,没这方面经验。后来芩姐又来电话说不让她干了,那是在饭桌上故意吓唬她呢。我说书记怎开这样的玩笑,她说因为他们太熟了。我看过一些反映县乡干部的文学作品,给人的印象不怎么好,好像这些干部都是贪污腐化、鱼肉乡里的恶棍,跟芩姐谈起这些,她说不知是哪里错了位,这实在是冤枉,坏的当然也有,一口袋豆还有个把瘪的,何况是一群人。但好的毕竟是大多数,这些基层干部们努力、敬业、谨慎、清贫,县委书记每月的工资加上各种补贴是1200元,是西部地区的平均水平。在县委整个领导班子中,她的工资是最高的,工作经验是最缺的,什么也不会干,什么也干不了,其实她什么也不懂……这些表面上看起来跟她的写作没什么关系,其实却不然,经历使她占有了素材,她说她在周至“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当人们还在关注、探讨着芩姐的“家族小说”时,细心的读者已经窥出,她那一篇篇新近发表的作品,已经从家族小说的深宅大院渐渐转向了秦岭深山,天皇贵胄的沉吟悄悄地被深山老林的鲜活所代替,那字里行间慢慢地溢出了一股草木的青气。秦岭山地的人文景观、社会生活为她提供了大量的创作素材。厚重的文化积淀和淳朴的民风民俗,给芩姐的创作展示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广阔的空间,而她也不失时机地、紧紧地把它抓住了。寻找野人、捕捞大鱼、围猎老虎、抢救小熊猫、捕杀金丝猴……这些传奇的故事成就了芩姐的《山鬼木客》《黑鱼千岁》《老虎大福》《熊猫碎货》《猴子村长》等一个个中篇。乡下人赶集的情景,山里干部开会的风气,山民种什么养什么如何打发日子,上林苑的昔日与今天的对比……这些形形色色的场景,都一一涌现在她的笔端。芩姐以秦岭深山为题材的中短篇小说加上长篇纪实文学《老县城》的出版,构成了她写作历程的一个新时期。我曾问过芩姐,为什么在“家族小说”很受欢迎的情况下,不再继续写了,而又转变了方向。她说,我每天生活在充满了灵气的秦岭大山之中,由不得我,我想写就写了,而家族小说的素材全在我的脑子里,将来老了,跑不动了,可以坐在家里慢慢地写。   芩姐还给我讲了一件非常有趣而又令人感动的事:2003年春笋初发的时候,乡里的朋友们在自家的竹林里,为她的作品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研讨会。到会者30余人,完全是自发,无论是县委书记还是村长,无论是企业家还是村民,大家一律的小板凳,环绕而坐。谈她的“老县城”、她的“傥骆道”,谈她的“大宅门”及其他作品,说的都是大实话。芩姐说她自从文以来,没有参加过自己的任何作品研讨会,这是第一次,而且是农民为自己开的。会后还管饭,是主家的捞面,一人一大碗,拌着园里的青菜和油泼辣子,毫不做作,人人吃得热烈而酣畅。我想这样的研讨会并不是每个作家都能经历的,是让人能记一辈子的。   芩姐在周至县一待就是5年。她对秦岭大山充满了感情,她说,到山里来,我学会了用自然的眼光来理解社会,解读生存。听她说不久前市委组织部又下了任命:再待一届。看来她是走不了了,就像一棵周至极普通的柿子树,已经在泥土中深深扎根,成了那里的一部分。正像芩姐自己所说:“几年的老县城生活,使我思考了许多写作之外的事情,作家不过是一个职业,一种发言的形式,一种生存方式的载体,与自然与社会的博大精深相比,如同沧海一粟。继续在周至挂职一届,意味着我在这里可以再滞留5年。5年后,我已经接近退休年龄了,退休后大概再不能离开这片山地,如同熟识的朋友,彼此已经相识相知,如同相融的亲人,彼此已经难舍难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TK】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